2016年10月27日,律师许兰亭在办公室接受采访。他曾在“令计划案”“沈培平案”等刑事案件中担任辩护人。新京报记者王飞摄
2016年11月11日,新京报创刊13周年。13年,是风华正茂的又一次启程。
这一年,新京报记录了千万张面孔。他们或是国情大政影响下的“二胎母亲”,凭借一己之力追凶17年的农妇;或是在湄公河行动后坚守边防的缉毒民警,在创新潮头改变世界的创业者,大山深处悬崖村的孩子们;或是大贤村受灾村民,电信诈骗后死亡的准大学生……
喧嚣、复杂的年代,更需要对世界抱有最初的信念和理想,爱与良知。
在新京报创刊13周年之际,我们推出“2016面孔”系列报道。回看这些新闻人物的无奈与疼痛,幸福与欢愉。他们脚下的土地和脸上的光,雕刻着时代的印记,意喻着前进的力量。
本期面孔:许兰亭
文|新京报记者贾世煜编辑|胡杰
美编|顾乐晓郭屹校对|陆爱英
对话人物
许兰亭,北京知名刑辩律师,中国律师协会刑事辩护委员会副主任。曾在“令计划案”“田凤山案”“沈培平案”中担任辩护人。
对话动机
十八大以来,多名省部级及以上官员获刑。从落马到宣判,他们长期消失在公共视野中。此间,辩护律师成为他们与外界沟通的重要渠道。
落马高官是如何被量刑的?他们如何选择律师,在庭审上作何表现?为落马高官做辩护有什么特殊性?
我们试图通过一位先后为多位省部级以上官员辩护的律师视角,部分呈现出官员从落马之后到审判之前,所面临的选择和境遇。
“为贪官辩护,我没有心理障碍”
剥洋葱:这一年来你代理了哪些大的案件?
许兰亭:今年我有几个比较有影响的案件,比如说令计划案件,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人大常委会原副主任栗智案件,受贿超过3亿元的龙煤高管于铁义案件,“呼格案”专案组组长冯志明案件等。
剥洋葱:近年来,你先后为多名省部级及以上落马官员辩护。在这类案件中,通常是官员家属找到你委托,还是法律援助中心指派给你?
许兰亭:省部级以上的落马官员案件,有的是法律援助中心指派,也有家属找过来的。其他落马官员的案子基本上都是官员家属找过来委托的。
剥洋葱:落马官员的家属寻找律师的时候,通常出于什么样的考虑?
许兰亭:要有一定的资历和经验,办过类似案件,业务水平应该是过硬的。而且,律师要成熟稳重,不喜欢炒作造势,我想这个是官员家属最首先要考虑的。
剥洋葱:在落马官员案件中,法律援助中心指派律师时通常有什么标准?
许兰亭:跟官员家属考虑的差不多,一个是业务水平要可以,再一个是不炒作,不泄露相关个人隐私和国家秘密。
剥洋葱:从律师代理费上来看,法律援助中心指派和家属委托区别大吗?
许兰亭:法律援助中心指派的费用是不高的,可能只有几千块钱。以前更低,几百块钱。
剥洋葱:你是知名刑辩律师,为什么愿意接这样的案子?
许兰亭:刑事案件涉及自由、生命等等,尤其这种高级官员的案件,案情重大疑难复杂,也有影响力。办这种案子既可以维护被告人的合法权益,也可以更深入理解我国司法实践深层次的问题。所以我喜欢办这种案子。
剥洋葱:落马官员中多数都是贪官,很多人会质疑你为什么总要去给贪官辩护。
许兰亭:这个我没有什么心理障碍。律师的天职就是维护代理人的合法权益。有些人不懂法,觉得你是在为坏人辩护。但是在法院判决之前,我们是无罪推定的。即便是杀人犯,也有权利获得辩护。
“辩护成功的标准不能都用无罪来衡量”
剥洋葱:你在为这些官员辩护的时候,一般做哪种辩护?
许兰亭:这个要看具体情况。如果我认为他不构成犯罪,那么我会做无罪辩护。如果构成犯罪,我就做罪轻辩护。有的官员可能有几个罪名,有的罪名我认为是能成立的,对这个罪名做罪轻辩护,有的罪名我认为是不成立的,就做无罪辩护。这都是根据每个案件的具体情况,事实证据等方面的情况而定。
经常为贪官辩护,许兰亭并没有心理障碍。他觉得,律师的天职就是维护代理人的合法权益。新京报记者王飞摄
剥洋葱:这么多年来,做过无罪辩护吗?
许兰亭:有。茂名原市委书记罗荫国的案件,他是被指控受贿、巨额财产来源不明。在受贿罪中,有几笔我们认为是不构成犯罪的,比如说他夫妻俩把钱借给一个企业老板,这个老板给他利息。检察院指控这个利息构成受贿,我们认为利息不构成受贿。因为利息本身并不是很高,没有达到银行利息的4倍。
另外,这个老板也确实需要钱,罗荫国不是利用职务便利,在对方不需要钱的情况下把钱硬塞给人家。最后法院采纳了我们的意见,没有把这部分钱认定受贿。而且这部分钱的数目还很大,达到两千多万元。
剥洋葱:为落马官员辩护时,辩护意见一般从哪方面入手?
许兰亭:一个是定罪,一个是量刑。定罪就是有罪和无罪,如果我们认为这个案件是不构成犯罪的案件,我们会做无罪辩护。如果我们认为构成犯罪或者有的罪名构成犯罪,那么我们可能做罪轻辩护。
做无罪辩护,主要是从犯罪构成方面,比如说受贿罪,首先看你有没有收他的钱,其次有没有为对方牟取利益。
罪轻辩护主要是从轻减轻处罚的一些情节,比如说自首、立功、悔罪认罪、积极退赃、坦白、平时表现等等。这是我们经常提出的一些理由,法院也会考虑。
剥洋葱:为官员辩护,达到什么样的结果,你会认为这次辩护比较成功?
许兰亭:罚当其罪。一个是罪刑法定,如果确实不构成犯罪,最后法院也宣判无罪,我们认为这就是成功。如果确实构成了犯罪,那么罚当其罪,量刑和他的罪是相适应的,我们认为也是成功。
辩护成功的标准不能都用无罪来衡量。有的人是不可能无罪的,他被指控好多罪名,有些确实是成立的。
“我不认为落马高官受审只是走程序”
剥洋葱:一些官员在落马之后会检举揭发他人,这是否会从轻处罚?
许兰亭:揭发别人,如果查证属实就属于立功。立功被认定的话,属于法定的从轻减轻情节。
在立功和自首这两种情况下,有时候可以在法定刑以下量刑。所以立功和自首是律师辩护时首先考虑的。官员揭发检举也是为了立功,减轻量刑。
剥洋葱:在你经手的案件中,落马官员检举他人的情况是否普遍?
许兰亭:立功一般来讲需要查证属实,即便提供了线索,但是最后如果没有被查证属实也是不成立的。
而自首的情况比较多。比如说,自动去投案之后,又如实去供述了,就是自首。或者说没有自动投案,但是到案以后交代出来办案机关不掌握的其他犯罪事实,这也算自首。
剥洋葱:一些官员落马是在会议期间突然被带走,他们有没有可能存在自首情节?
许兰亭:从家里带走或会场被带走,就不属于自动投案了。但是如果被带走之后,交代的内容是办案机关完全不掌握的,也可以算自首。或者说,他们交代的虽然说跟办案机关掌握的是一样的,但是可以算坦白,不算自首。坦白也是从轻的一个情节。
剥洋葱:有的官员在庭审时痛哭流涕,被称为演技派。从你代理过的案子来看,他们在庭上和庭下的表现反差大吗?
许兰亭:我认为也不能说是演技派。很多被告人也是真诚悔罪的。即便痛哭流涕或者难以自持,我认为应该是真心的。他在庭下也是这样说的。比如说对不起党、对不起国家、对不起妻儿等等。
在落马高官审判中,许兰亭并不认为只是走个程序。新京报记者王飞摄
剥洋葱:落马官员在庭审上的表现,对他的量刑是否会有影响?
许兰亭:法庭会酌情考虑。悔罪认罪是从轻处罚的一个考虑因素。在庭上痛哭流涕、认罪悔罪,这都是从轻处罚考虑的一个情节。认罪比不认罪,在量刑上肯定是要有所体现的。
剥洋葱:有观点认为,落马高官案件的庭审只是走个程序。你怎么评价这种观点?
许兰亭:这个我是不认可的。我觉得不管什么样的案件,即便是高官的案件,如果律师的意见有道理和根据,法庭也会考虑并接纳。
“高级官员上诉到二审的情况很少”
剥洋葱:你接触到的落马官员中,他们自己都愿意找辩护律师吗?
许兰亭:一般都是愿意找律师的。因为在生效判决之前,家属是见不到嫌疑人和被告人的。律师会见起码可以沟通一下里外的情况。另外,从法律援助方面来讲,律师又是专业人士,也能帮助他们解决困惑,制定正确的辩护方案。所以我认为他们都是愿意请律师的。
剥洋葱:对于法律援助中心指派的律师,他们会不会有戒备心理。
许兰亭:也不一定。如果他有意愿自己请律师,就不存在指定的情况。
剥洋葱:什么样的官员会放弃自己委托律师的权利?
许兰亭:有的可能认识有误区,觉得自己请不请律师都用处不大。还有的是认为我请律师会被认为是态度不好。什么原因都有。还有人是对指控没什么意见,觉得有没有律师无所谓了。
剥洋葱:在和落马官员交流的过程中,他们的状态如何?
许兰亭:我觉得他们都是很和气的,愿意跟律师交流、交换意见等等。
剥洋葱:会见过程中有没有出现过官员情绪失控的情况?
许兰亭:级别高的官员很少,因为他们往往素质都比较高,涵养很好。级别低的官员有的会,他可能认为自己是被冤枉的。
剥洋葱:在庭上,你看到的落马官员一般是什么样的状态?
许兰亭:一般都很平静理智,认真对待庭审,服从审判长的指挥。
剥洋葱:很多官员一审判决后不提起上诉,为什么?
许兰亭:主要原因是他自己认为判决还可以接受,所以不再上诉。
剥洋葱:你办过的案子里,有没有上诉到二审的?
许兰亭:高级官员很少,其他级别的官员会有一些。
同题问答
新京报:去年一年,你自身是否感觉发生了变化,怎样评价这个变化?
许兰亭:律师的执业环境不断完善,民主与法制建设不断进步。
新京报:用一个词或一句话来形容目前的心境。
许兰亭:很平和,也很快乐。享受办案的过程。
新京报:你最喜欢的一句话是什么?
许兰亭: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。
新京报:你未来最迫切的期待是什么?如果先设定一个可能实现的目标会是什么?
许兰亭:以审判为中心的司法改革取得圆满成功,律师的作用充分发挥,犯罪嫌疑人和被告人的诉讼权利得到切实保障,实现司法公正。另一方面,希望我所代理的刑事案件取得理想效果。
新京报:你最希望社会今后在哪方面做出改变?
许兰亭:法治方面,我希望法治环境越来越好,律师执业方面也越来越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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